《雪》:隐秘对称性的谜面与谜底许若文《雪》是二oo六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土耳其著名作家奥尔罕·帕慕克的代表作之一。帕慕克于一九五二年出生在伊斯坦布尔,曾在伊斯坦布尔科技大学主修建筑学并酷爱绘画,对几何图形有着特殊的敏感,尤其是雪花正六边形的精妙对称引发了他对世界充满隐秘的对称性的关注和思考。在《我的名字叫红》、《黑书》、《伊斯坦布尔——一座城市的记忆》等诸多作品中,他都曾对这种隐秘的对称性有所涉及,但以《雪》最为集中。本文以《雪》为分析文本,尝试着分析作者对世界的隐秘对称性的认识和思考。《雪》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伊斯坦布尔诗人卡在土耳其东部城市卡尔斯调查和采访女子自杀事件与市长选举问题的过程中,身不由己地卷人世俗主义政变分子与伊斯兰政教徒的冲突,后被伊斯兰复仇分子所杀害。卡在卡尔斯的短短三天中,对信仰和生命的意义有了全新的认识,消失多年的写诗灵感重新涌现,进而通过一系列诗歌作品,表达了自己对世界的隐秘对称性及其所揭示的生活逻辑所做的哲学性思考。卡在卡尔斯总共创作了十九首诗,并将它们有序地排列在一个雪花图形之中。在十九首诗里,“我,卡”被放在雪花图形的中心点,记忆、幻想、逻辑这三条雪花轴线则分别对称排列了六首诗,共计十八首。小说并没有给出这十九首诗的具体诗文,但这十九首诗歌却与作者想要通过《雪》表达的思想密切相关。因此,我们可以根据卡写作诗歌时的一些相关情景和相关内容提示,尝试着分析作者用这十九首诗歌想要表达的思想。“诗歌都是有关位置的:试图表达一个人相对于被意识拥抱的宇宙的位置。”④在《雪》中,这种“宇宙的位置”体现为十九首诗歌共同意欲揭示的隐秘对称性。卡将名为“我,卡”的诗置于雪花图形中央,象征着被其他诗歌构成的世界所围绕的个人。与伊斯兰教信仰中安拉是世界中心的观念相违背,这首位于图形中心并代表着个人的诗,标志着个人在世界中所处位置的唯一性与特殊性。围绕着这个中心,分布在三条轴线上的各首诗,也在内在的对应关系中展现着卡的生活和命运。①吴翔:纳博科夫《天赋》代译序,第5页,朱建迅、王骏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4。2008年第3期当代作家评论55从雪花图形的空间位置来看,“我,卡”被置放在雪花图形的正中央,按照卡写诗的顺序排列,第十首诗“我,卡”也正好位于十九首诗的中间。来到图书馆后,卡在重新阅读童年时最为喜爱的百科全书时,发现封底内页的母亲与腹中胎儿的解剖图已被撕去。卡还查看了童年时反复阅读的“雪”的词条,从每片雪花的独特性和对消失在母亲腹中的胎儿的想象出发,对他在这个世界的位置、恐惧、特点和唯一性进行了思考,从而写出了“我,卡”。“我,卡”位于回忆轴、幻想轴、逻辑轴这三条轴线的交汇处,个人处于隐秘对称性的中心。这首诗也在试图表现卡对个人在世界所处位置的思考。着眼于整个雪花结构,这首诗所代表的个人处于自己生活的中心,被周围十八首诗所代表的世界上的各种事物所左右,象征着人需要在各种相互矛盾、彼此抵触的关系中面对世界和个人命运。对称本身的双重性,推动着每个人的雪花辗转于命运的轨迹之中。“每个晶状颗粒都具有其特有的六边形结构”①,雪花象征着个人命运和宇宙间万事万物的关系。每片雪花之间虽有共性,然而每片雪花、每个个人的生命形态都是以不同的经历在隐秘的对称性中逐渐趋异的。我们先来分析记忆轴上的六首诗歌。如果说,“记忆”是指曾在现实中发生过的事情留在人们脑海中的痕迹,那么,卡尔斯正在发生的暴行与恐怖也必将成为明天的记忆。因此也可以说,记忆轴是一条现实之轴。卡放在记忆轴上的诗都源于他在卡尔斯的现实经历,以及从前的记忆对现实的映照,直指土耳其的国家现状。处在记忆轴核心对称两端的两首诗是“没有真主的地方”和“世界终结的地方”。这两首诗分别诞生于民族剧院的两次演出开始前的片刻。两次演出被安排在卡来到卡尔斯的第一天与最后一天,是整部小说情节的支点,将世俗主义分子的政治闹剧与暴力恐怖两次推向高潮。“没有真主的地方”是卡依据宗教学校的学生奈吉甫向他描述的“没有安拉”的情景创作的。奈吉甫宿舍的窗外是两栋高楼夹着的一个狭长通道,通道尽头是一棵树,奈吉甫将之称为“世界的尽头”。从后面的情节中我们得知这是一棵橄榄树。当奈吉甫怀着对安拉的质疑和好奇去关注“世界的尽头”时,“世界尽头”的橄榄树就会剧烈燃烧起来,而当奈吉甫因愧疚和罪恶感而移开视线时,世界尽头的那株树便又恢复平静;当他再次被对安拉不存在的情景的好奇心所蛊惑,去关注世界的尽头时,那树又开始燃烧,移开视线时,一切又归于平静……这情景如此周而复始,使奈吉甫充满恐惧。在伊斯兰教中,橄榄树是平和安宁的象征,而火狱(地狱)则是最为恐怖的地方。树的燃烧象征着在没有安拉的世界上暴力与恶行吞噬着和平与安宁。这个情景也象征着,世界上发生的所有暴力与恐怖,都是人的内心缺乏精神信仰造成的后果。正如奈吉甫所担心的那样,“这个情景在魔鬼的唆使下可能会真的出现在这个世界上”②。不久后,以苏纳伊为首的世俗主义分子在剧场上演的暴力政变,果然应验了奈吉甫的这番话语。“世界终结的地方”这首诗,是卡在卡尔斯的最后一天在洗手间——两天前卡与奈吉甫曾在那里谈论“没有真主的地方”之景象——里灵感突现而写下的。尽管小说没有交代这首诗的内容,但我们通过卡写这首诗时的场景,仿佛看到了“没有真主的地方”,肆虐的暴行,倒在政变分子枪弹下的奈吉甫。①②奥尔罕·帕慕克:《雪》,第222、147页,沈志兴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56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3期“没有真主的地方”与“世界终结的地方”是一组核心对称的诗,它们喻示了精神信仰对这个世界的支撑作用,没有了精神信仰的支撑,人的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都将崩溃与毁灭。顺便说一句,“世界终结的地方”是卡在卡尔斯创作的最后一首诗,这本身也是一种“终结”的象征。“梦中的街道”与“政变之夜”是记忆轴分支上的一组对称诗歌。在记忆轴“世界终结的地方”的一个分支之上,卡放置了“政变之夜”。在卡尔斯陷入政变之夜的恐怖与血腥时,卡却避入内心的幻觉世界,沉醉在了掩盖暴力的美丽大雪中,对现实的灾难充耳不闻。作者通过对卡的沉迷和对街头的混乱、紧张的描写,制造出强烈的反差与怪诞的意境。卡将这首赞美雪的诗比作现实世界的一个“延续”,即进入卡的幻觉世界的现实。这首诗表现了人处在灾难中时,意志总是本能地选择逃避。卡曾说过:“一个好的诗人,要懂得在他的诗中如何逃避现实,因为这种强有力的现实会破坏诗歌,因此只能徘徊在现实的周围,而这种徘徊中所隐含的音律就是他的艺术。”对于一个诗人,意识完全脱离不如意的现实是难以做到的,这是莫大的幸福,亦是一种痛苦。在这样一种宿命下,即便是诗人,也终要脱离幻觉世界,站在现实面前,与背负着共同命运的人们一同面对现实的苦难与恐怖。而政变之夜潜伏在卡潜意识里的军事暴行,正是造成“梦中的街道”中阴森恐怖景象的根源。卡在写作“梦中的街道”之前,目睹了政变士兵命令茶馆中的年轻人趴在瑞士风景画上进行搜身的经过。瑞士是世界上永久和平的中立国,背景中的瑞士风景画象征着人们对美好、安宁生活的憧憬与向往,而军人的粗暴行径则打破了画面给人带来的美好、祥和的感受,显得十分突兀和不协调。卡在“梦中的街道”这首诗中描绘了伊斯坦布尔的古老街道和亚美尼亚人留下的城市,空荡冷清,没有人烟,阴森恐怖,令人战栗。伊斯坦布尔曾发生针对君士坦丁堡时代留下的希腊居民的暴行,而卡尔斯则发生过震惊世界的亚美尼亚人大屠杀。卡通过梦中恐怖和空荡荡的城市,影射了现实中的血腥与罪恶。“政变之夜”是以卡童年时代遭遇的一次军人政变,影射现实中正在发生的暴行。卡写出了自己亲眼目睹的政变暴行给人们带来的恐惧和对正常生活的破坏,以及对美好生活之憧憬的摧毁。这种暴行正是造成“梦中的街道”中阴森恐怖景象的根源。因此,“政变之夜”与“梦巾的街道”是一组因果对称的诗歌,反映的是“在没有真主的地方”,会发生一些怎样的恐怖事件,并导致“世界终结”。“狗”和“被打死”是记忆轴另一分支上对称的两首诗。“狗”这首诗的灵感来源于一条经常在卡经过的街道出没的黑狗。在“狗”一诗中,卡写的是自己童年时对狗的恐惧,并认为畏惧狗的阴影是上天对他幸福童年的惩罚。小说中还多次把政变枪声与狗叫联系起来,比如“时不时传来几声枪响,可这些声音对他来说和狗的叫声没什么区别”①。显然,“狗”在小说中是暴行的象征,卡在诗中描写的对狗的恐惧也可以说是对暴行的恐惧。但是,这条出没在卡尔斯街道上的狗不但没有让卡感到害怕,反而使卡表露出对它的友好与亲近,这其中的寓意令人不解,我们只能从与之对称的诗歌“被打死”中去寻找答案。“被打死”一诗有着较为复杂的写作前因:卡在来到卡尔斯之前,对伊斯兰信仰者的保守、落后、愚昧感到不屑,甚至对穆斯林激进分子充满畏惧。但是,卡在卡尔斯通过了解与接触,结识了许多信仰伊斯兰教的普通①奥尔罕·帕慕克:《雪》,第172页,沈志兴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2008年第3期当代作家评论57朋友,例如卡菲迪、教长、奈吉甫,发现了他们与自己的相似之处,由此重新认识了安拉与伊斯兰信仰。然而,卡终究没能得到伊斯兰分子的认同,在世俗政变分子无中生有的是非挑拨中成为伊斯兰激进分子的眼中钉。被伊斯兰激进分子杀害的恐惧感使卡忐忑不安,他只好转而乞求世俗政变分子的保护,但他的乞求落空了,在焦躁不安中写下了“被打死”一诗,描写了对于被杀死的恐惧与害怕。在这里,我们可以感受到卡内心里的矛盾。卡在内心深处是谴责政变暴行的,但在现实中却不得不向政变分子摇尾乞怜,以求与他们达成和解。这正好映照了卡在“狗”一诗中虽然描绘了自己童年时代对狗的恐惧,但在卡尔斯的现实中却表露出对狗的亲近与友好。因此,“狗”和“被打死”是一组平衡对称、相互映衬的诗歌,它们揭示的是“在没有真主的地方”,个人命运将会如何。我们再来分析幻想轴上的六首诗歌。“幻想”一词本身就给人一种不切实际的虚幻感,卡在幻想轴上放置的诗都表达了一种不真实的、虚幻的或憧憬的感受。“爱情”与“天堂”处在幻想轴的核心对称上。当我们从两首诗的字面意思把爱情的幸福与天堂联系在一起时,我们会发现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卡在“爱情”中描述了一种在“安逸、孤独,或既信任又怀疑”①中产生的爱。在卡尔斯,卡唯一的信念就是要得到幸福,而他与伊佩珂间的爱情则成为实现幸福生活的唯一可能。卡此刻坚信自己会活着与伊佩珂一同逃离卡尔斯去往法兰克福,并相信爱会带给他们一生的幸福,因为“只有幸福才是实实在在的”。作为诗人,卡甚至愿意放弃写诗,以获得长久的平淡而幸福的生活。可是与卡的肯定、憧憬相伴而来的虚幻感,使他开始怀疑幸福到来的可能性,并对想象中幸福过后接踵而至的不幸充满恐惧。“天堂”是卡在空气污浊的地下锅炉房中完成的。与卡同行的情报员在狗吠声中来到锅炉房后感叹道:“锅炉房是卡尔斯最温暖的地方,简直就是天堂。”狗吠声象征着枪声与恐怖,与外面的寒冷、恐怖相比,锅炉房虽然环境肮脏,却可以为身处其中的人提供温暖与庇佑。或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每当看到“天堂”这首诗时,卡的心里都会涌现出儿时美妙、幸福的回忆。后来,卡在茶馆看到一篇别人仿作的“天堂”:“很显然,母亲不会从天堂来这)L/也不会张开双臂把我们拥抱/尽管父亲会不停地揍她/但她依然会温暖我们的心,振奋我们的精神/这就是命运/处于未来的困境时,我们的记忆中/就连卡尔斯也会如同天堂。”④在这首诗中,母亲的温暖、慰藉与父亲的暴虐、凶恶,分别象征卡尔斯人民的精神信仰的力量与现实的暴力、恐怖。在现实的苦难中,支撑人们面对生活与命运中的困难,推动人们前行的,往往是内心里强大的乐观精神。然而,人的憧憬与信念在现实面前有时又是那般虚幻无力、脆弱不堪,这往往使人陷人既坚定又动摇的困境,就像卡在面对爱情时所表现出的矛盾心情。“爱情”与“天堂”这组幻想轴上的核心对称的诗歌,通过平行对称、相互映照的关系,以一种辩证的哲理揭示了精神力量和幸福感都是既坚固又脆弱。人们陷入困境时的精神安慰,或精神信仰,或对幸福的憧憬,都可能成为支撑人们勇敢面对困难、度过难关、创造美好生活的动力,与此同时,人们也会在怀疑和虚幻感的作用下,在坚持与动摇问徘徊不定,陷入痛苦。处在幻想轴分支上的一组对称诗歌是①②奥尔罕·帕慕克:《雪》,第348、304、305页,沈志兴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58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3期“嫉妒”与“我会幸福”。“嫉妒”虽然写的是卡对一个中学同学既爱又恨的嫉妒心理,但映照的却是卡对伊斯兰政教头领“神蓝”的一种特殊情感,这种情感绝不仅仅局限于爱或憎的范畴。卡在诗作中描述了记忆中一些使他既仰慕又厌恶的人,并认为“这些与他有着深层联系的人已渗入他的内心灵魂深处”①。“神蓝”的出现也给他带来了类似的感受,卡在面对“神蓝”时明显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对峙与敌意,却在离别后又“有点儿想念”“神蓝”。卡称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为“某种可恶的联系”。这种深层的联系不仅源自于“神蓝”的人格魅力对卡的吸引,以及卡心中以“神蓝”为代表、不愿承认却又无法割舍的伊斯兰信仰,而更多的则是尽管卡难以理解,这种感觉却早已深入他灵魂,掺混在爱恨交织的感情之中。“我会幸福”是卡在成功说服伊佩珂和他单独相处后,在产生成就感和对获得幸福满怀信心时创作的。此刻的卡被幸福感所围拥,他在离开卡尔斯时却没能得到他所期待的幸福。因此,他在多年的孤独后开玩笑似地将这首诗命名为“我会幸福”,这倒更像是自嘲——“我怎么会幸福呢?”。这首诗歌的妙处即在于,此刻它寄托着卡对幸福将要到来的坚定信心和希望,而多年后它又标志着卡对幸福的彻底绝望。在愿望破灭后,他还将重新面对内心的孤独和致命的被遗弃感。“我会幸福”与“嫉妒”是一种隐秘关联的对称关系,阐释了幸福的愿望破灭后,人们往往感到无助,并陷入难以忍受的寂寞和孤独。然而,看似孤独的人,与他人之间的精神联系却深入灵魂,难以断绝。“巧克力盒”与“自杀和权力”,是幻想轴另一分支上的对称诗歌。“巧克力盒”一诗寄托了卡对童年美好时光的追忆,诗中描绘了瑞士巧克力盒以及盒盖上与卡尔斯茶馆中相同的瑞士风景画,从而使得瑞士风景画再次作为和平生活的象征出现在卡的诗中。在巧克力盒里,卡首先看到的是伊佩珂童年时代的玩具表。卡通过这块表,从童年的时间和生命中的时间出发进行了构思。手表代表时间,玩具表则象征着童年无垢无邪、无忧无虑的时光。然而在生命的大部分时光中,生活充斥着苦恼与艰难,而人又总是身不由己地为利益所驱使。此时的卡正在酒精的作用下沉醉于与伊佩珂的甜蜜交往中,并在幸福感的驱使下写出了“巧克力盒”。这首诗构造出了一个如巧克力般甜美醇厚、充满令人陶醉的幻想意境。然而,这种陶醉与憧憬毕竟美好得有些不真实,使幻想中的人对美梦消散的时刻充满不安。“自杀和权力”这首诗,则成功描述了卡在政变领导人苏纳伊身上看到的人对权力的欲望,卡接近权力时的满足和乐趣,以及卡对自杀妇女的愧疚和罪恶感。苏纳伊是世俗主义政府的代表,政府强行要求伊斯兰妇女摘掉宗教规定妇女必须佩戴的头巾,导致许多妇女迫不得已走向了自杀的道路。在伊斯兰教义中,摘下头巾和自杀都是妇女的禁忌,而头巾则更多地代表了宗教信仰和信仰者的尊严。政府为了维护自身权力而侵犯伊斯兰妇女的权利,把她们逼入了两难的痛苦境地,使得她们只能通过自杀,亦即触犯禁忌,来捍卫自己的尊严与信仰。卡在采访因不愿摘下头巾而自杀的年轻女子的家属时,了解到她们自杀前没有一点儿暗示或迹象。“在所有的这些事件中,由生到死的这种转变以一种让卡感到迷惑的令人绝望的速度发生”(星),死亡到来的突兀和毫无征兆令卡感到生命如窗外的落雪般脆弱。卡在这首诗中原原本本地写出了人拥有权力的快乐与虚荣,人在获得权力的同时总是不可避免地剥夺他人权利,将①②奥尔罕·帕慕克:《雪》,第369、12页,沈志兴等译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2008年第3期当代作家评论59拥有权力的快乐建立在他人失去权利的痛苦之上。人的权力以及权力给人带来的快乐虽虚无飘渺,却也关系着他人的生与死;人的生命是自然的奇迹,却可以因为卑微的政治而遭到毁灭,显得那般脆弱而不堪一击。“巧克力盒”与“自杀和权力”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对称关系,揭示了人们既向往童真年华又本能地渴望权力之间的矛盾,以及个人权力和他人权利之间的冲突。无论是童年幻想还是政治欲望,它们在给人带来快乐与满足的同时,人也要被迫面对内心的空虚和对失去权力的畏惧。它们有时是非常虚幻的,然而又确实可以对现实生活产生巨大作用,而人的生命有时也要屈从于比生命卑微得多的政治。磨如果说,幻想轴上的诗歌主要表现了精神层面的矛盾,那么逻辑轴上的六首诗歌则出自理性地对人们身处世界的位置与作用进行了更加深入的探讨和思考。我们先来看看逻辑轴分支对称上的一组诗歌“星星的友谊”和“象棋”。卡在“星星的友谊”中写道:“每个人都有一个星辰,每个星辰都有一个朋友,同每个星辰都有一个和自己类似的星辰存在一样,每个人也有与自己类似的人,比如说知己。”①卡在这首诗中写出了自己与卡迪菲建立友谊的喜悦、轻松的心情,以相处融洽的星座比喻情投意合的知己,表达了人与人之间彼此相似、亲近、友爱的纯洁感情。人虽与他人相似、相互吸引,但更多时候是以独立、孤独的个体形式存在的,人与人之间又总是充满隔阂,甚至敌意。这种相互疏远的关系,如同象棋两方棋子间的博弈。卡在和“神蓝”的对话中,深切体会到了他们的辩论、周旋中的对峙关系,于是写下了“象棋”。当卡在不久后面对世俗政变分子的拷问时,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他通过使用象棋中的术语“弃子”来劝诱、说服对方,以顺利进行自己的计划。卡在卡尔斯的“棋局”中,其对手在伊斯兰激进分子和世俗政变分子之间不停变换,而他也只能面对与身边不同的人同时进行“对弈”的局面。卡的整盘棋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获得幸福。卡不惜一切代价追寻幸福,也由此步人重重危险,在看似一步步接近幸福的同时,离幸福却愈加遥远,注定走向毁灭。因此,“星星的友谊”和“象棋”也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对称关系,这种对称关系告诉我们,人是在与他人既彼此相似、亲近,又彼此对峙、孤立的双重关系下面对世界的。“全人类和星辰”和“无奈与困难”是逻辑轴另一分支上的对称诗歌。卡在“全人类和星辰”中再次将人比作星星,将人类比作满天星辰,写出了每颗星星在星辰中的位置与作用。创作这首诗的灵感来源于法泽尔对卡复述的“亚细亚旅馆秘密会议”的经过。法泽尔第一次认为,自己居住的贫困而不受瞩目的小城市卡尔斯,“有朝一Et也会被写进世界历史”②。不论多么微小、不受重视的城市或事件,都是构成人类历史的不可或缺的元素,都在发挥着各自的作用。于是,卡把自己在茶馆中所见的许多日常细节(墙上的瑞士风景画、戏剧海报、卡尔斯足球队被艾尔祖鲁姆足球队以六比一战败的消息、墙上的诗)以及熙熙攘攘的小人物(失业者、学生)都写人诗中,作为构成世界的不起眼的细节和个体的象征。卡还联想到一种好莱坞的电影手法,电影通过将镜头从宇宙、地球、城市拉近到某个特殊的个人,以此来聚焦他的生活,从而展现个人在世界所处的位置和意义。每个人的存在都会对世界产生作用,乃至推①②奥尔罕·帕慕克:《雪》,第120、282页,沈志兴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60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3期进历史。可是,人即便在历史发展中具有再大的能量,仍会在日常生活中陷入无能为力的无奈境地。卡对伊佩珂的爱和对幸福的渴望愈渐强烈的同时,伊佩珂和幸福生活又显得那么难以接近。这种面对愿望的无能为力促成了卡的“无奈与困难”。当然,“全人类和星辰”与“无奈与困难”也是一种对立统一的对称关系,共同展现了个人在对人类社会发挥重要作用的同时,也经常会陷人无能为力的尴尬境地。《雪》这部小说里还涉及到另一个突出问题。西方世界的观念总是作为人类观念的代表出现,而卡尔斯人在准备通过欧洲报纸向世界发表声明时,表现出的不自信和对西方眼光过分的在意、顾虑,都显现出土耳其乃至更多国家,在世界中被西方国家所边缘化的情况。西方国家一直处于评判其他文化的中心地位,如会议中一位库尔德青年所述:“他们(指西方人)都是以全人类的名义来写诗、唱歌的。他们代表全人类,而我们只代表穆斯林,就算我们写诗,也只能算是一个种族的诗。”①会议中还不时弥漫着失落、忧伤、自嘲、自卑与不平衡的气息,就像在整个土耳其蔓延开来的“呼愁”情绪,不仅是对国家失落的文明的哀伤,实际上也是对西方世界文化霸权的控诉。任何一座城市,一个国家,即使因为面临贫困而无能为力,抑或陷入不堪回首的过去而难以自拔,它的文化也是世界文化的一个组成部分,它在历史进程中也都闪耀着不可磨灭的光芒,如同每一颗星星都有自身的光芒。逻辑轴上最核心对称的两首诗是“雪”与“隐秘的对称性”。“隐秘的对称性”是卡在与教长探讨安拉的存在、孤独、世界隐含的意义和生命的构成后创作的。联系雪花图形中诗歌的对应关系,这种隐秘的对称性可以理解为世界上所有事物存在的双重性。个人存在的同时也在趋向消亡;生命中所有的幸福、欢乐都与不幸、痛苦紧密相联;人与人之间相互亲近的同时也存在着隔膜与对峙……所有事物对应的双方都在隐秘的对称性中支配着人与世界,个人则在对应的双方中永恒摇摆,画出其命运的轨迹。在论述操纵着这股隐秘对称性力量的时候,卡认为,“有一个安拉专注于世界上隐含着的对称,‘他’会使人类更加文明,更加有修养”②。需要注意到的是,卡在这里提到的所谓安拉并不是传统意义上那个在宗教中被具体化、人格化了的安拉,而是“在外面,在那飘向空旷的夜、黑暗和苦难者心灵中的雪中”⑧的精神力量,即通晓一切的最高智慧。“在他的面前我不需要脱掉鞋子,不需要屈膝吻他的手,他能理解我的孤独。”④卡在来到卡尔斯之前不信仰安拉的原因比较复杂。首先,西化的家庭背景使安拉“属于那些穷人”⑨的观念先人为主;其次,他希望孤独与不幸可以磨砺出智慧;再次,卡对伊斯兰教徒’韵偏见(落后、愚昧、保守)使他不愿与这群人为伍;最后,不信仰安拉使他愈发孤独,而孤独又使他更加无法信仰安拉。卡不仅生长于伊斯坦布尔西化的上层社会,而且在西方城市法兰克福居住了十二年之久,虽然心中仍存留着对母文化割舍不断的眷恋,但他早已和伊斯兰教文化和群体严重脱离。来到卡尔斯之后,“卡觉得在这昏黄的灯光下,雪中,尘世里的这个角落离一切都是那么遥远,有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荒凉。卡内心中出现了真主”⑨。前所未有的强烈孤独感使他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无助和对心灵依靠的渴望,然而,每当他产生真主的念头或表现出内心对于信仰的矛盾、无助时,就会立刻察觉到心中另一个有着西方形象的自我对他的蔑视。也可以说,卡在卡尔斯的旅程实①②③④⑤⑥奥尔罕-帕慕克:《雪》,第292、100、101、17页,沈志兴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Ⅲ,20l()7。2008年第3期当代作家评论6J际上也是寻求信仰平衡的过程,以使东方与西方的自我达成精神、信仰的统一。卡也认为自己之所以在卡尔斯突然产生写诗的灵感,都是神秘力量的意愿,而自己只是记录神所透露的秘密的工具。卡在写完这首诗后立刻想到了标题,“能这么快就找到这个标题,他后来认为这正是这首诗——如同这个世界一样——并非出于自己意志的一个依据”①。卡尔斯美丽而神秘的落雪,使得卡在深感内心孤独和人类在宇宙中的渺小、圜惑、无助的同时,发现了世界的隐秘对称性,从而对操控着雪、诗,乃至万事万物的伟大力量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他开始相信控制世界的绝对精神的存在,从而使内心的依赖脱离了令他矛盾不堪的安拉,进而接近信仰带来的幸福。与“隐秘的对称性”相对称的是“雪”,这也是所有诗歌中最特别的一首。“雪”是卡在卡尔斯创作的第一首诗,也是收录了他在这三天中创作的所有诗的诗集题名。雪花对卡的启迪是无限的。雪不仅蕴含着极其丰富的寓意,也给卡带来了创作的灵感,还是卡了解世界隐含的秘密的通道。“雪”的意象贯穿整部作品,具有深刻的象征寓意。在小说中,卡尔斯的交通被大雪所截断,从而成为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城,这是小城命运和诗人卡个人命运被改变的前提。在写诗前,对卡充满敌意的穆斯林学生梅苏特向他提出:“是谁下的这场雪,这场雪的秘密是什么?”②这个提问引发了卡对雪的思考。“卡想:我在这个世界做什么?雪片在远处显得是那么地可怜,我的生活又是多么地可怜。人活着,衰老,消亡。他在想,一方面在消亡,一方面又存在着。他爱自己,像一片雪一样,既欢喜又忧伤地沿着自己生活的轨道走下去。”卡从每一片雪花想到每个人的存在、死亡与命运,最后得出“构成生活的那所有的细节,所有一切的总和,雪花……”④卡在诗中描述了落雪、墓地、车站、欢快奔跑着的黑狗、童年记忆与伊佩珂等意象,这些意象象征着生命中的欢乐、命运的结点、伤感和离别、美好记忆、与幸福同在的恐惧和死亡。雪花展现了每个人生活的方式,阐释了命运展开的双面因素,似乎在揭示着生活的逻辑。从雪花图形上不难看出,依据隐秘的对称性,每首诗的含义都与处于其图形另一侧的诗相互对应。然而,“雪”同时也是唯一一首未完成的诗。就在卡观赏着窗外的落雪,将要完成这首诗时,伊佩珂的突然出现打断了卡的思路,将他拉回到现实世界。卡从此再也没能想起诗的后两句,即这首诗并非出自本人意志的“应有的结尾”。伊佩珂是卡在卡尔斯唯一渴望得到的,卡的命运也因对伊佩珂的追求而彻底发生改变。但这份爱是毁灭性的,卡最终不但没有得到伊佩珂,还因此打破了生活的平衡,正如卡后来写出的那样:“带着迷失和遗憾,我就像一只受伤的动物,在痛苦中度过了一生。如果我不是如此爱你的话,我也不会让你如此生气,也就不会失去平衡(我花了十二年的时间才找到这种平衡)而回到了我最开始的地方……”㈣卡遗失的“雪”的结尾,也许正预示着生活、世界的本质无法得知。卡的遗憾不仅是未能如愿与伊佩珂获得幸福,被遗漏的诗句也象征着他的生活原本应有的结局。就这样,卡的命运、世界的意义和遗失的诗句一同被茫茫的大雪所隐没。同样,情节中多次出现停电的场景:在卡将要探寻诗里美的意义何在时,“楼梯问里的灯自动关了,四周一片漆黑”⑨;在穆赫塔尔即将说出不信仰宗教的作用时,周围却停电了;在卡想通过伊佩珂了解“里面正酝酿①②③④⑤奥尔罕·帕慕克:《雪》,第103、89、89、272、103页,沈志兴等译,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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